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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公園大道的常夫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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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公園大道的常夫人

雖然是第一次來,蘭珍和先勇很容易便找到了阿嬤的家。

在這個叫“曼哈頓”的小島上,你不需要任何的導航系統,只要知道目的地的交叉路口在第幾大道和第幾街,就能順利到達。紐約客們連坐那標志性的黃色出租車,也是這麽吩咐司機的:“把我送到第 X 大道和 XX 街。”

阿嬤家是一幢紅磚的戰前合作社公寓,總有八十年歷史了。

這裏門禁森嚴。

在等阿嬤家的東南亞華裔保姆南希下樓來接時,蘭珍問:“你阿嬤家的電梯會不會是那種直達她家的私人電梯?就像電影裏面放的上東區豪宅那樣。”

先勇答非所問:“我看上東區也就這樣吧,樓都蠻老的了,感覺還沒有你在多倫多那個樓現代。”

蘭珍不敢茍同:“哪有?我覺得這裏的氛圍跟氣場甩多倫多幾條街好不好?Location! Location! Location!(地段!地段!地段!英文語境中強調房地產中地段的重要性)”

跟著南希坐那老式的雙門電梯上樓的時候,開電梯的胖老頭和南希很熟絡的樣子,寒暄了幾句,然後沖先勇和蘭珍笑道:“常夫人是一位非常可愛的女士,我們都非常喜歡她。”

先勇聽懂了個大概,局促地笑笑。

蘭珍偷眼覷著老頭一身熨得筆挺的制服,梳得一絲不茍的銀發和胡須,還有那雙雪白的可著手指頭戴的手套。不知不覺就想起了自家公寓樓下那個粗門大嗓、帶著濃濃南亞口音,“決絕”地告訴她:”不行,我們郵件還沒分好呢,分好自然會往你信箱上貼個條的。”的老門房。

我們都非常喜歡她?喜歡她人好?隨和?誰是我們?這幢樓所有的門房?是因為她每年的小費和聖誕禮物給得豐厚嗎?......

蘭珍對阿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
她聽祖母講過,她們家的祖先是施瑯那時候從福建去的臺灣,是老資格的“本省人”,所以先勇這種“高級外省人”(二戰後從大陸去臺灣的有身份的人士及其後裔)的家庭關系和生活對她來講很陌生。但不管怎樣,常家祖父當年位高權重,讓他銷魂的女人怎麽都是位美麗俏佳人。

可蘭珍看過一張阿嬤年輕時代的照片,長身玉立,自有一番風韻,然而漂亮還真是談不上,眼角略微上挑的單眼皮,略有些低矮的鼻子。她想:大概舊時代的人的審美觀和現在不同吧。

據說先勇的親祖母從前是長沙有名的美人,所以常家的後人們分析:“也許老頭子就是喜歡紐約那個的年輕活絡。”

不等蘭珍思考明白這當中的道道,他們就到了阿嬤家所在的九樓,沒有私人電梯,據說只有頂層閣樓才有,可是氣派卻是一分不減的。

進了那紅漆雙扇大門,馬上有種舊時代的厚重氣息撲面而來,滿屋都是或紅或棕古雅的家具,一看就價值不菲。

蘭珍下意識地用眼搜尋拖鞋,可她沒有找到。她見下樓去接他們的南希也沒有換鞋,徑直走進了屋內,便放下心來:這個家大概行的是美國規矩,進屋不換鞋。先勇倒沒有找拖鞋,只是迅速而裝作不經意地偷瞄了一下自己腳上的新皮鞋是否幹凈。

給她們開門的是個說一口流利國語的六十開外的婦人,見他們來了,用帶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笑道:“總算來了,老太太一直在盼著。”

先勇認出,這一定是阿嬤從大陸來的娘家侄女,他父親從前喚她徐姐,是個老姑娘。二十年多年前,阿嬤回大陸探了一次親,雙親和弟弟、弟媳都沒活過她,只剩了這麽個侄女。老太太可憐她孤苦無依,就把她接到了美國。這個侄女沒什麽學歷,又不大會講英文,就一直留在這裏照顧姑母。

先勇不知如何稱呼,不想造次,因而點頭沖她禮貌地點點頭。

南希把他們引進了起居室,很快地給他們送來了兩杯紅茶,還有配茶的小點心。

坐在轉角沙發上等候的時候,蘭珍四下裏打量起來:起居室不大,卻溫馨宜人,壁爐上擱著好多相框,有年輕時代的常將軍英氣勃發的佩劍戎裝照,有老太太和常將軍的合照,有她自己的兒孫,還有臺灣那邊的全家福合影。墻壁上有一個櫻桃木色的嵌入式小書架,高矮胖瘦地放滿了書和雜志。還有一扇通往露臺的法式落地門,把紐約春天的綠色慷慨地送進來。

要是把腳斜擱在沙發上織毛衣,茶幾上放一杯超大份的熊貓奶茶,累了就吸口奶茶,擡眼看看窗外都會的四季風景,那種感覺一定很療愈。蘭珍愜意地想。

須臾,起居室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,徐姐扶著一位佝僂的老嫗緩緩步入起居室。

年過九旬的老嫗一絲不茍地梳著染黑的燙發,穿著一件品藍中式襖褂襖褲,身上恰到好處地點綴了幾粒鉆石和翡翠,抹著紅唇,踩著半高跟鞋,緩緩朝他們走來,蘭珍留心到老太太還穿了肉色絲襪。

她和先勇趕緊從沙發上恭恭敬敬地立起來。

先勇叫了聲:“阿嬤。”四十來歲的人了,臉竟沒來由地紅了。

老嫗笑容滿面地讓他們:“坐,坐。在自己家裏麽,你們小家夥們就隨意一點。”她的國語帶一點不知哪裏的口音,很親切,也不難懂。

等老太太坐下後,他們才重新落座。

先勇之前說起這個阿嬤一副吊兒郎當,滿不在乎的樣子。此刻見到了真人,卻畢恭畢敬,坐得端端正正,老太太跟他說話的時候,他還微微前傾過身子,仔細聆聽,認真回答,介紹蘭珍時說:“這是我的未婚妻,她叫蘇蘭珍,您可以稱呼她蘭珍。”

蘭珍詫異地瞅了他一眼,很想問一句:“我們什麽時候訂過婚?”

剛剛聽他“您”來“您”去的,已經好陌生,沒想到他竟還自作主張,把她的地位從女友“榮升”到未婚妻。

她覺得他有些不可思議。

“蘭珍同我竟然是本家。”阿嬤笑道。她也姓蘇,有一個很有風情的名字:蘇繡文,嫁給常將軍以後冠了夫姓,叫常蘇繡文。

常蘇繡文女士接過徐姐遞過來的老花鏡戴上,捧著未來孫媳婦的臉仔細端詳了一陣,點頭笑道:“蘭珍的鼻子生得好,肉肉的,有幫夫運呢。”又撩起頭發看她的耳朵,笑道:“耳厚有垂珠,善良又溫柔,先勇你好福氣哦!”

先勇紅頭漲臉地笑笑:“哪有!哪有!”好像誇的不是蘭珍,而是他自己。

蘭珍一向討厭老太太替晚輩相看媳婦,好像在超級市場挑蜜瓜,又要比個頭,又要看皮色,還要聽聽聲音夠不夠脆!可是今天她卻乖乖任由老太太擺布自己,一點不反感。她也很納悶,不由捫心自問:難道是因為很久沒有人誇我了嗎?

老太太問了些臺灣那邊的常家人的近況,連從前下人們的名字,誰家生了幾個孩子,幾個孫子竟然都了如指掌。這麽多年了,她竟和他們還保持著來往。

蘭珍自愧不如,常家人的名字她根本叫不全,更不要提他們的伴侶和小孩。她還發現,阿嬤眼睛不大,但是深邃有神。你跟她講話,她會一直專註地凝視著你,並且根據你說的內容提出問題或給出回答,讓你覺得自己在那一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,你講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到心裏去了。

一番寒暄後,先勇把包裝精美的胸針盒子奉上,捎帶著介紹了一下蘭珍的紅圍脖。

蘭珍想了想,還是開口道:“阿嬤,這是我自己織的。可是裝圍巾的盒子在路上壓壞了,所以我只好換了一個‘蒂芙尼’的袋子。”

出乎她意料的是,阿嬤竟湊近細細欣賞圍巾上的針腳:“你這是席紋花的針法。”

“哦,對。”蘭珍有些驚訝老太太竟然懂這個,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,“我上個月就開始織,可是當時沒有想到紐約的四月份會這麽暖和——因為我住在多倫多,也是東部,那邊四月的時候還是蠻冷的。還有就是,我不是很會收那個針腳,所以就織成了一個圍脖。”

先勇一直盯著她,蘭珍不用看,也知道他是在用眼神問她:你為什麽要啰嗦這麽多?

她選擇忽略。

阿嬤放下眼鏡,悠遠地笑了:“從前先勇的祖父去北邊打仗,我就開始給他打一件開司米的背心,想讓他貼身穿的。哪曉得他去的時候還是春寒料峭,回來的時候倒已經入夏了。——這個圍巾正當時,春焐秋凍麽,你看我到現在還穿棉襖。”

老太太一面說著,一面把圍脖套在脖子上,在侄女的幫助下,呼呼繞了兩圈,然後斜堆在肩頭,配著她那身品藍中裝和搽得白白的臉,整個人都更加精神了起來。

先勇和蘭珍都看傻了眼,沒想到這條圍脖在一個近百歲的老太太身上,還能有這樣的時髦效果。

老太太又打開胸針盒子,吩咐:“先勇,你是這裏唯一的‘尖頭鰻’(gentleman,紳士),你來幫我戴上。”

先勇許久沒當過這樣的“尖頭鰻”,紅著臉好一番手忙腳亂,生怕上面的小別針戳到祖父年邁的愛人,等把那片“金葉子”別在那一堆紅裏,不由暗暗“噓”了一口氣。

徐姐拿來一面小梳妝鏡子,老太太歡天喜地地照了個夠,一邊沖先勇和蘭珍笑道:“謝謝你們送我的禮物,我非常非常喜歡,你們真是有心了。”

兩個送禮的人很是受寵若驚。

先勇搓著手不斷說:“您喜歡就好!您喜歡就好!”

蘭珍偷偷瞪了他一眼,一想到剛剛在路上他對她的圍巾嫌三嫌四,啰裏啰嗦的,她就不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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